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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毫無意外,我喜歡李小華。

非常非常的喜歡。 但說真的,儘管李小華老是對著我笑,但我從來都不知道李小華是不是喜歡我,
抑或只是對我抱著強烈的好奇心而已。

分手,只需要一個人同意,但「在一起」,可是需要兩個人同時認可才能作數。
戀愛就是要這麼不確定才有趣,不是嗎?至少我已經完成了我這一半的拼圖。

那陣子我每天都充滿朝氣地去上學,一到學校,停好腳踏車,就迫不及待地從車
棚飛衝到教室,有時還會在操場旁的花圃摘下一朵小野花,趁李小華還沒有到教
室前,將小野花夾在她桌上的透明墊板下,然後等待欣賞她看見小野花的表情。
我生平第一首詩,也就出現在小野花旁邊的紙條。

筆記本上的對話:

「嘿嘿,你家住哪?」

「幹嗎?」

「只是好奇而已。」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你這麼聰明,想知道應該就可以知道啊。」

放學後,我便騎著腳踏車等在校門口,看著李小華的爸爸騎摩托車載她回家。我
深呼吸,一踩踏板,瘋狂地跟上。

精誠中學跟市區隔了一道坡度陡峭的中華陸橋,平常騎腳踏車上去,屁股都要離
開坐墊,使盡全力才不會使自己中途放棄、用牽車的方式解決(精誠中學的畢業
生,八成都有一雙筋肉糾結的蘿蔔腿,唉……)。

戀愛的力量真的很不可思議,我一路狂追,無視可怕的坡度,緊咬著李爸爸的摩
托車屁股。李小華當然知道我在後面狂追,她偶爾回頭嘻笑的表情,仿佛在為我
加油打氣,讓我完全忘卻小腿肚的悲鳴。

「等著吧,這點困難怎麼可能擋得了我。」

紅綠燈下,我氣喘吁吁看著揚長而去的李爸爸。

我花了幾天,便用逐步縮短未知地帶的方式,知道了李小華住在哪個區域。那地
方距離我家只有五百公尺,以前小時候每天走路去民生國小時都會經過。
「今天你不要再追了啦,每次我看你衝馬路的樣子就覺得很危險。」

有天李小華放學時,走到正在收拾東西,準備衝向腳踏車車棚的我身邊。

「啊?那個還好啦。」我抓抓頭,有些不好意思。但手上還是在收拾東西。

「我今天已經跟我爸爸說要自己走路回家了,所以……」李小華的臉紅了。

不由自主,我的呼吸暫時停止。

從那美妙的一天起,李小華開始跟我一起牽腳踏車回家。我們靠右邊走,我走在
外側,李小華走在裏側,所以我們中間隔了一台很礙手的腳踏車。

「你想知道我家在哪,到底是為什麼啊?」李小華抿著嘴唇,眼睛在笑。

「知道你家在哪後,我晚上遛狗就可以去附近走走啊,晚上無聊騎腳踏車亂晃,
也多了一個地方可以繞。」我胡說八道,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知道李小華家
住哪。

「對了,我還是覺得,你一開始認真唸書就進紅榜,真的很厲害耶。」李小華看
著我,語氣佩服。

「那個還好啦,你們這些成績很好的人才真的很厲害,居然可以從國一就開始努
力用功到現在……三年耶!我根本沒辦法想像自己有那種毅力。」我坦白。我的
聰明,原來只是一種退縮的惰性。

「你那麼聰明,念自然組一定很適合。」李小華突然說。

「念自然組?」我有些訝異。

因為我心中已經暗暗盤算,如果爸不讓我考復興美工、強烈希望我念普通高中的
話,我篤定會挑沒有物理化學的社會組。

「對啊,你的數學不錯,理化也很棒,念社會組太可惜了。」李小華笑笑。

天啊,這其中誤會可大了。我的數學是沈佳儀一題一題幫我開竅的,而我的理化
更是李小華你自己不斷地逼問我一堆電學原理,害我回家只好一直猛 K 理化參考書,你怎麼會一副「柯景騰理化很棒」的表情?

成功路巷口。

「我家快到了,走到這裡就好了。」李小華停下腳步。

「不可以送到家門口嗎?」我好奇。

「再過去的話,我會生氣喔。」李小華有些跼踀。

「那,明天見囉。」我跨上腳踏車,揮揮手。

「宮本勇次又帶刀先生,明天見囉!」李小華笑著揮揮手。

我們一起牽腳踏車回家了幾次,每次都送李小華到她家的巷口就止步。我能體會
女孩子跟男孩子一起回家,不想被鄰居或家人撞見的擔憂。

然而我開始受不了那臺從中作梗的腳踏車。

於是我早上提前十分鐘從家裏出發,再將腳踏車停在中華陸橋前,用跑步的方式
飛奔到學校,氣喘吁吁摘一朵花,壓在李小華的桌墊下,然後寫上一首詩,畫上
一個圖。如此一來,我才可以在放學後,跟李小華輕輕鬆鬆地走路回家。

同學間也開始察覺我跟李小華間不尋常的氣氛。尤其大家回家的路線都一樣,想
回家就得經過中華路,所有人都看見我跟李小華肩並著肩一塊聊天走路。

「談戀愛喔!」廖英宏笑騎著腳踏車從我們面前經過,丟下一句。

「你放怪獸一個人等校車是不行的啦!」許博淳也在腳踏車上丟下一句。

「柯景騰,你最近被這樣纏住都不會生氣喔?」怪獸還是在狀況外。

沒有了礙手礙腳的腳踏車,我跟李小華就可以用更舒服的步調,選擇更幽靜的路
線回家。然後,嗯嗯,李小華的肩靠我越來越近,她的左手緊緊貼著我的右手。

我的心跳有沒有加快,我不清楚,因為我的靈魂已經完全失控。

距離握住李小華的手,只有一個停止呼吸的距離。
「……」我。

「……」李小華。

但我始終沒有勇氣張開手,牽住她。

兩個人就假裝手沒有緊靠在一塊,嘴裏聊著班上的同學,今天發生的趣事,我的
狗,她的姐姐,幻想中的高中生活,以後想過的日子,期待完成的夢想。

就是沒有牽手。

好幾天就這麼過去,每天早上我都向天發誓,放學一定要牽住李小華的手,但關
鍵時刻到了的時候,我都處於腦袋空白的當機狀態,無法更進一步。

我想我是絲毫不值得同情的。

有次下大雨,我們倆一起撐傘回家。

我很紳士地將傘靠往李小華身上,讓她不會被大雨淋到,自己卻濕了大半邊,雨
水沿著頭髮傾墜而下,爬滿我的臉。

「我可以……問你一件事情嗎?」李小華怯生生問。

「嗯啊。」我看著她,李小華的側臉真可愛。

「為什麼你都不牽我的手啊?」李小華似乎咬著牙。

「……」我一震,腦中整個混亂。

李小華停下腳步,看著我,她清澈的眼睛毫不放過我的窘態,連眨眼也沒有,拼
命想要看穿我心思似的專注。

我慌了,竟脫口而出:「因為,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歡我。」手足無措。李小華的
身子一震,沉默半晌,兩人又繼續在大雨中前進。

兩人來到陸橋上,看著下面空蕩蕩的鐵軌,天空沒有盡頭的灰濛濛,雨水不斷墜
落。墜落。
「你喜歡的人,是沈佳儀嗎?」李小華的聲音很細。

「啊?」我愣住。

「我以前坐在教室後面,常看到你們聊天聊得很開心,我就在想,你們應該會在
一起吧。」李小華看著鐵軌。

沒有火車經過,鐵軌只是單調的線條。雨水也僅僅是灰色的塗鴉斜線。

「才不是那樣,我跟沈佳儀只是喜歡聊天的好朋友。」我失笑。

「當時我就在想,你一定是個很特別的人。要不然沈佳儀才不會找你講話。」李
小華自顧自說著。

「吼,她根本就是歐巴桑好不好,上次她還送我證嚴法師的靜思語語錄,要我靜
下心來唸書,天,證嚴法師耶!念南無阿彌陀佛那個!」我強調,誇張地笑了出
來。

「……」李小華沒有轉頭看我,只是看著鐵軌。

「反正,我沒有喜歡沈佳儀。」我篤定。

「一點點都沒有喜歡?」李小華伸手,摸著雨。

「沈佳儀是歐巴桑星人。」我超級篤定。

就這樣。

就這樣。

在對話失焦到沈佳儀身上的過程,我已錯過向李小華告白的最佳時機,更沒有順
勢牽住李小華的小手。

大雨一直下一直下,越來越大的雨珠沿著傘緣傾瀉在我的臉上。

等到回神,我已經二十六歲。

「一起回家」這四個字,不管在哪個生命歷程,都有很浪漫的意義。

「一起」代表這件事一個人無法獨立完成,「回家」意味著背後的溫馨情愫。

第一次與你一起回家的人,你一輩子都不可能忘記。

十三年後,我閉上眼睛,還是可以看見……

偌大的中華路上,黃昏下,我靦腆地跟李小華牽著腳踏車,天南地北聊天踏步的
畫面。或微風,或下雨,或晴天,或陰天。

心中會有一股激動,旋又復歸惆悵。

只剩下桌上的那把小紙傘,與淡淡泛黃的最後紙條。

第7章

國三下學期,聯考的戰鬥氣息越來越濃厚,所謂的黑名單已經完全失去意義,即
使是我也忙著靠用功談戀愛,無暇在上課中搞笑。

黑板右側總是寫滿明後天班級測驗的範圍,第幾課到第幾課,或是第幾學期到第
幾學期,不復出現吵鬧同學的學號。黑板左側用紅色粉筆涂滿觸目驚心的阿拉伯
數字,每天都在倒數。

當數字歸零,便是我們與聯考大魔王決一死戰的最後時刻。

「等到聯考結束,暑假大家喜歡打多久的籃球就可以打個夠本。但在面對聯考的
關鍵時刻,我們必須盡一切努力考好。這是人生的第一場戰鬥,不進則退……」
賴導就像每個故事裏的刻板角色,理念很古板又欠缺說服力,跟《Brave Heart》
(勇敢的心)裏梅爾吉柏遜涂著半臉的藍漆,跨乘戰馬來回呼嘯的講說差之遠矣。

但當時可沒有人有閒情逸致去反駁他。集體沉浸在用功氛圍裏的怨念是很可怕
的。

五花八門的測驗卷,一捆又一捆地塞在專門蒐集考題的大鐵櫃裏,只有賴導跟班
長擁有打開鐵櫃的鑰匙。每次鐵櫃一開,測驗卷在幾秒內就會飛到每個人的桌上。日復一日,滿腹經綸的鐵櫃變成了大家機械化生活的核心。

我從來沒看過鐵櫃空掉的那一天。

不只是體育課、美術課、音樂課,每一堂課程提前結束的科任課,全都被聯考的
鬼魅借屍還魂,變成無數堂令時間靜止的自修課,每每只聽得見原子筆在桌子上
打樁似的單調聲響。嗒嗒嗒,咚咚咚。

即使是賴導坐鎮的自修課,李小華與我也毫不避嫌地擠在一張桌子上唸書,互相
請教不懂的問題,用最有感覺的「紙筆交談」模式。

每天早上衝到學校後,我總會先到福利社買一盒牛奶當作招呼,貼心地放在李小
華的抽屜裏,即使賴導正盯著我看,我也照做不誤。我這個人的毛病就是老想硬
著幹。

而賴導也的確沒有用懷疑的眼光審問過我們倆,畢竟我的學習成績正以相當驚人
的速度往上攀升,甚至來到全校二十、三十幾名的位置,進入紅榜變成家常便飯,
令賴導感到「啊,我果然是嚴格的名師,竟將冥頑不靈的柯景騰拉拔至此!」的
安慰,無暇管我發憤唸書的動力是不是李小華。

我越來越好的成績,跟摩西只手劈開埃及紅海有異曲同工之妙(哪像了!),有
些同學以強烈的好奇探詢我使用哪一牌的參考書,或是在哪補習等等,才能創造
出如此異常的成績表現。

「如果你整天被成績比自己好十倍的女生問問題,看你會不會抓狂用功唸書?」
我簡單響應,這可是箇中滋味。

……然而我暗杠了「但你還得愛上她」這真正的訣竅。

後來賴導汲汲營營為每個人訂立模擬考必須進步的名次,並不斷重新分派座位,
希望能創造出傳說中「最適合考生」的完美隊形。但不管李小華在我的左邊或右
邊、前面或後面,賴導就是不敢將我與李小華的位置分開,生怕我的成績就此下
滑。

站在私立學校需要固定數量好學生坐鎮大學聯考榜單的立場,教務處開始一連串
說服國中部全校排名前一百名學生「直升本校高中部」的講座。如果聯考成績超
過六百分卻選填本校精誠中學,就可以得到每學期補助的一萬元獎學金;總分若
是低於六百、高過彰化高中或彰化女中,卻選填本校直升的人,就可以得到每學期補助的六千塊獎學金。

「而且,我們將提供最好的師資給前面兩班,這些老師有的是台中大學重考班的
名師,有的在彰化補習班執教好幾年,口碑不錯,保證都是一流的老師……」賴
導振振有辭。

其實獎金不算誘人,對於師資好不好大家也不甚了解,但身為全校成績最整齊的
一班,大家共同留在這間學校再當三年同窗的意志相當堅定,畢竟彰化高中是男
校,彰化女中是女校,而本校精誠的男女同校才是真正的戀愛王道!

倒是李小華,對於繼續留在精誠唸書完全不做考慮,這點讓我感到很困惑。

「你不考慮留在精誠嗎?」我寫道。

「不考慮。」李小華。

「如果你瞞著爸媽把獎學金黑走,那可是一筆很爽的零用錢啊!」我寫道。

「……」李小華。

另一方面,畢業紀念冊的製作如火如荼展開,由我與沈佳儀、阿和、楊澤于等人
負責。

每到週末假日我們就會到阿和家的客廳討論,或是乾脆請公假到學校的圖書館剪
剪貼貼大家繳交上來的生活照、個人照。而身為美術班,所有科任老師的照片都
由我們這群負責畢業紀念冊製作的小組,逐一素描完成。

而我,很高興又有機會跟沈佳儀這歐巴桑星人抬杠,好像我天生就欠教訓似的。

「喂,柯騰,最近我跟博仔回家時都看見你跟李小華走在一起耶。」阿和笑笑,
挑選著大家合影的照片。

混蛋,你這個居心不良的傢夥。

「對啊,我們家住得很近。」我邊笑邊寫著文案。其實很想對阿和來個飛踢。

雖然我已經有了李小華可以喜歡,但無法就這樣否認自己對沈佳儀的好感。
「你們是不是在搞曖昧啊?」阿和不放棄,窮追不捨。

「還好啦。」我對著阿和比了個無形的中指。

當時電腦還是稀有的寶貝,專業臭蟲製造公司微軟連 win 3.1 都還沒誕生的原始
年代。畢業紀念冊的製作完全是手工,得仰賴學校統一發佈的格式與標準,兼參
照一張字形大小表,以方便廠商後續的打字與印刷。

沈佳儀用鉛筆跟尺,在預備黏貼照片的雲彩紙上仔細標出每一張照片該在位置,
並細畫出每一個字座落的空白方格。我跟楊澤于則專司文案。

「柯景騰,你是不是喜歡李小華啊?」沈佳儀突然開口。

「是啊。」我老實回答。

「你不覺得現在這種年紀,談戀愛真的是太早了。」沈佳儀古怪地看著我。

「是啊,我也覺得太早了。」阿和附和。

「喔?說來聽聽。」我不服氣的神色,大概無法掩飾。

「你想想,你跟小華現在才十五歲,如果你們現在就在一起了,真的可以一直當
男女朋友直到三十歲結婚嗎?」沈佳儀大人的口吻,飄忽的眼神。

「為什麼不可以?都十五歲的人了,怎麼可能還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對方?」我
說,如果要認真回溯,我可是從幼兒園就開始春心盪漾了。

「就算你們彼此喜歡,但就是不可能一直當男女朋友啊。如果早就知道一定會分
手,為什麼還要這麼早談戀愛?這樣不是很沒有意義?」沈佳儀很嚴肅地說。

「你一定會死,那你為什麼不現在就死一死?」我拄著下巴,實在是不爽到極點。

「這根本就是不一樣的東西,你真的很幼稚。」沈佳儀嘆氣。

而即將畢業的我們,不可免俗地開始在桌子底下傳遞留言冊,大家開始重復填上
好友的留言冊裏填上自己的興趣、未來的希望、鵬程萬里、百事可樂等老套。

當初在李小華的留言本上寫些什麼東西,我已無法記憶。只依稀記得在興趣一欄寫上「丟養樂多」,署名「宮本勇次又帶刀」,總之沒一個正經。

即使我樂於在別人的留言冊上瞎搞,但當時我覺得跟所有人做一模一樣的事非常
倦膩,於是根本沒有去書店買美美的留言冊讓大家寫點東西。

「你幹嗎都不傳留言冊?我想寫你那本耶。」廖英宏推了我的肩膀。

他的留言冊被我亂寫髒話跟畫滿生殖器,滿腦子都想報復。

「很多人不都是要直升高中部嗎?既然以後還會在一起,現在寫這些離別的話不
是很詭異?」我直說。據我所知,班上至少有一半的人都打算直升。

「話是這樣說沒錯,但你一定會後悔。」許博淳用不適合他的老成口吻說道。

「我很認清我自己啦,我國小那本留言冊根本怎麼找都找不到。我是個無法保管
東西的人。」我打呵欠。

是啊,無法保管東西的人。
 

第9章

每個人都有這樣的經驗。

不經意間聽到某一首歌,某一段旋律,就會瞬間回憶起某段時光裏的自己。或大
學,或高中,或看見曾經在自己座位旁,那張用粉筆劃下著白線的青澀臉孔。

怪獸在失蹤前借我一卷金城武的專輯卡帶,裏頭有一首歌大概是這麼唱的:「oh
my baby,為了什麼,相愛總是變成空?因為我愛你不能在分手以後,才將你身
影充滿心中,因為我愛著你,就不能讓你走。因為我愛你,不能在分手以後,才
將我的好……」 這首填詞癡情到近乎白爛地步的歌,就是我十六歲夏天的主題曲。

升高一的偽暑假,是每間補習班瘋狂的「搶人祭」。

我想在台灣任何一個地方,沒有一個準高一生逃得過這樣的補習班大拜拜,學校
門口與書店門口的工讀生、派報夾頁廣告、直接從畢業紀念冊抄下地址大剌剌駕
到的宣傳單上,全都是邀請試聽的補習班介紹,並拼命強調去試聽就可以拿到一
大堆有益大腦的免費講義、與無益大腦的漂亮筆記本。

許博淳也拉著我,騎著腳踏車一起穿梭在彰化各式各樣的補習班裏,假借試聽之
名,尋找我們喜歡的女孩身影。

許博淳這個傢夥,頭很大,後腦勺是垂直扁平的,說話有時會結結巴巴是他的特
色,把任何笑話講到冷掉、餿掉是他悲慘的天分。他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幾個朋
友之一,裏頭也只有他沒有喜歡過沈佳儀,所以許博淳便成了我無話不談的內褲
交。國三時我喜歡上李小華,許博淳喜歡上李曉菁,在互相吐露戀愛的秘密後,
我們的結盟關係更形緊密。

多年以後我深刻了解到,兩個大蠢蛋的結盟,除了堅定彼此的友情,對於愛情的
作戰可謂一點意義都沒有。

回到那個充滿補習班試聽課程的夏天。

我們的算盤很簡單。基於我們是兩個害羞的半熟男孩,不敢打電話將女孩子約出
來的那種害羞,所以我們決定調查李小華跟李曉菁在哪間補習班試聽,然後持續
追蹤,最終目標是要跟她們一起上同一個補習班,鎖定,死咬著不放。

「這樣會有用嗎?」我狐疑,但沒有多做抵抗。

「告訴你,絕對有用,至少絕對比你在那邊騷擾她家的狗還要有用。」許博淳說
得斬釘截鐵。

「可是她家那只湯姆其實還蠻好玩的,跟我是越來越熟。」我抓抓頭,心不在焉
看著講臺上說得唾沫橫飛的補習班老師。

「喂,不要幫她的狗亂取名字,你這樣會讓它搞混……」許博淳,漸漸趴在桌上
睡著了。我們醉翁之意不在好好上課,只要一發現沒有李小華跟李曉菁,我們就
開始陷入昏睡。

但整個夏天,混帳啊我們全都撲了空,平白無故當了兩個月的用功好學生。

說到李小華她家那條狗湯姆,真是有夠冤的一場奇案。

當初我跟李小華一起走路回家的時候,我們都在她家巷子口前就揮手道別,所以
我只知道李小華家大概的位置,卻不清楚正確的住家是哪一棟房。

就在李小華在聯考前夕將我整個踢出她的生命後,畢業紀念冊的通訊簿就派上了
用場。我騎腳踏車,尋著通訊簿上的地址「成功路 15 號」 ,來到李小華她家樓
下,此後來來回回,一直期待著可以用「偶遇」的方式重新擦出火花。

她家樓下經常都將門鎖住,只放著一條將日子過得很無聊的大白狗守著。

「沒關係,你無聊,我更無聊。」我蹲著,手裏晃著從 7-11 買來的大熱狗。

「……」大白狗無聊到喪失不亂吃東西的自覺,張嘴就啃走大熱狗。

從此,我們便成了「我買熱狗它吃熱狗」的忠實夥伴,而它也有了一個像樣的名
字,湯姆。我硬取的,它也承認,比如說……

「湯姆,吃熱狗。」我停下腳踏車。

「……」大白狗,不,湯姆坐好。

吃完大熱狗的湯姆總是陪著我,駐足在李小華家樓下,看著二樓透著黃光的落地
毛玻璃。我深情款款聽著從裏頭傳來的鋼琴聲,湯姆則吐著舌頭東張西望。

「你從來沒跟我說過你會彈鋼琴……天,還彈得那麼好。能夠喜歡上這麼有才華
的女生真是太幸福了。」我感嘆,想像著李小華雙手輕撫鋼琴的模樣。

「……」湯姆舔著沾在地上的番茄醬。

「你也一樣,李小華也沒跟我提到你,大概是你長得太醜了。不過沒關係,只要
認真起來你也可以過得很帥氣。喂,你有沒有在聽!」我睥睨著湯姆。

「……」湯姆自顧自舔個沒完。
「對了,再跟你提醒一次,我叫柯景騰,也是你未來的主人,快點熟悉我的味道
吧,以後可要對我忠心耿耿。」我雙手環胸,看著二樓自言自語。

吃得乾乾淨淨,湯姆的頭磨蹭著我的褲子搔癢。

我蹲下,拍拍它的笨腦袋。

人家都說擒賊先擒王,我卻是從一條狗開始賄賂起。我捏著它的大臉,說:「話
講在前頭,你吃了我這麼多條熱狗,以後有機會我在李小華面前表演跟你很要好
的時候,你可要配合一點,不要讓我漏氣。」

湯姆一直嗅著我,好像想從我的身上找出第二條熱狗似的。

「沒了啦。」我拍拍它,跨上腳踏車,癡癡地看著二樓的黃色光毛玻璃離去。

夏天快要過去,隨著熱狗一條一條消失,我跟湯姆也越來越要好。

每次從李小華家前騎腳踏車離去,我呆呆地看著二樓的脖子仰角,漸漸往下低
垂,變成意猶未盡地看著吐著舌頭的湯姆,揮揮手,答應牠下次會多陪牠一點。

「喂,你家主人為什麼不理我了?明明聯考就結束了啊。」我問。

「……」湯姆還是吃著熱狗,這是它唯一的興趣。

「會不會是我個性太輕浮了……不對啊,我這個人一直都很不可靠,從你家主人
一開始認識我的時候就知道我是這種人啊。」我困惑不已。

「……」湯姆淌著舌頭。

「難道你家主人,不想把《宮本勇次又帶刀》的熱血故事給聽完嗎?後面超精彩
的呢。」我越說心裏越難過,終於嘆氣,「誰說十六歲的男孩不懂愛情?那我心
中的酸跟苦,又是怎麼一回事?」

湯姆當然沒有回答,它只是用最擅長的方式陪著我。

快要開學的新生訓練結束,有一天,我穿著還沒繡上學號的制服經過李小華她
家,猛地發現湯姆不見了,它的小狗屋也不見了。
我跳下腳踏車,看見門口鐵門拉下,上頭貼著一張紙,上面寫的話我到現在都還
會背:「郵差先生,我們搬家了,請不要再將報紙跟信送到這裡。謝謝。」

瞬間,我的視線無法對焦,思緒一片空白。

這是怎麼回事?

第10章

高中終於開學了。

精誠中學的高中制服,男生是咖啡色的長褲,女生是咖啡色的窄短裙,配上最普
遍的白色上衣,藍色的布書包。分班制則是用一個冠冕堂皇的順口溜:「忠、孝、
仁、愛、信、義、和、平、禮」。

扣掉跑去念彰化女中的同學,我們這些從精誠中學美三甲直升高中部的老朋友,
對於繼續在同一間學校唸書這種事感覺稀鬆平常,並沒有突然轉大人的錯覺。更
何況,我們忠班的導師竟然還是賴導,真是連最後一點新意也被榨盡。

沈佳儀、黃如君跟楊澤于選了社會組,被編到同一班,和班。

其餘的人幾乎都選念了自然組,分別被編進忠、孝兩班,但分成兩班只隔了面墻,
老師差不多都一樣,我們打打鬧鬧的樣子也就跟國中時期沒太大差別。

我跟阿和再接再厲繼續同班,展開一場為期三年慘烈的戀愛角力。

阿和當朋友非常的棒,當情敵則讓我不知所措。

可能的話我非常不想討厭阿和。

如果你討厭你的情敵,意味著你除了討厭他,其餘的都不能做。這只是證明你樣
樣都不如他,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在情緒上做個敵對。

所以我一直跟阿和維持非常友好的關係,真真誠誠地對待。只是在愛情決勝負的
關鍵上,我們都不曾鬆過手。
真的是,非常辛苦啊!

多年以後,阿和在彰化縣政府旁的茶棧,坐在我對面,聽我說起這段往事。

「柯騰,既然你那個時候就很喜歡佳儀了,為什麼還可以一邊喜歡小華?」阿和
不以為然,他算是個愛情基本教義派。

「這算什麼問題?一次喜歡兩個女孩有什麼好稀奇?很多女生也常常一邊喜歡
劉德華,一邊喜歡張學友啊!」我老實回答,語氣漫不在乎。

回避情感才是最不正常的事。

人如果無法在心底深處感受靈魂的所有嚮往,情感才會變得殘缺。

真正認識了情感——自己獨一無二的情感,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才有「大人
的成熟世故」跟「小鬼頭的義無反顧」的差別。對我來說是這樣。

「哪有這樣的?誰跟你一樣?」阿和啼笑皆非。

「這種事我能有什麼辦法,喜歡上就喜歡上了。」我看著胚芽奶茶上的泡泡。

是啊,喜歡就喜歡上了……

那是個體力很多,多到用不完的傻性青春。

只要精誠一放學,我就踢著許博淳的腳踏車,要他跟我一起衝越坡度很邪門的中
華陸橋,飆到彰化女中校門口「觀禮放學」。日復一日,日復一日。

校門口,兩台腳踏車。

兩個無視彰女教官瞪視,汗流浹背的笨蛋。

「我們剛剛闖了幾個紅燈?」

「兩個?還是三個?」
「喂,這樣總有一天會出車禍。你什麼時候要放棄李小華啊?」許博淳喘著氣,
讓結巴更嚴重了。

「永遠不會。」我上氣不接下氣,小腿還在顫抖,「你只要注意你的李曉菁就好
了,我看我的李小華。」

「我又沒有要做到這樣,超累的,以後你自己這樣衝,我不陪了。」許博淳搖搖
頭,抓著腳踏車的手都還在抖。

「戀愛就是集體作戰啦,這樣才有熱血。相信我,熱血的愛情總有一天會流行起
來的。」我豎起拇指,看著李小華從彰女校門口排路隊走出來。

李小華看了我一眼,卻像是看著空氣,一點表情也沒有。

「……」我看著越走越遠的李小華。

她總是這樣無視我的存在,就這樣頭低低地走路回去,連個招呼也不打。

我被討厭了嗎?她覺得我這種默默站崗的方式很幼稚很笨嗎?一想到這個可
能,我連心底都會直冒汗。

「認真考慮放棄吧。」許博淳嘆氣,踢了一下我的腳踏車。

「不要。我這個人一旦努力不懈起來,連我自己都會怕啊!」我咬牙。

踩著落寞的城市夕陽,我們騎腳踏車離去,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

「柯騰。有件事我從別人那裏聽來,你最好深呼吸一下。」許博淳突然停下。

「衝蝦小深呼吸,要講就快講。」我皺眉。

「前幾天我遇到李曉菁,她跟我說李小華已經改名字了。」他看著我。

「改名字!」我臉色慘白。

「改成李姿儀。姿色的姿,沈佳儀的儀。保重了,換名字只是剛剛開始啊!」許
博淳揮揮手,轉進他家的巷子。
我呆呆地騎回家,雖不至於太驚訝,但心裏還是很難受。

李小華這個名字,讓我不知道笑了幾次,畢竟真是取得太簡單明瞭了,導致每本
參考書都充斥著「小明」、「小華」、「小美」這類的名字,讓李小華本人也不勝其
擾,也曾認真警告我不要取笑她的名字,我只好忍下這一類的玩笑。

現在李小華終於要改名字,非常合理。但我就是一整個不對勁。

「從改名字開始,然後徹底消失在我的生命裏嗎?」

我在街上不斷大吼大叫,直到聲嘶力竭後才回到家。

後來我寫了一張卡片,壓下我昂貴的自尊心,苦苦哀求當初那群以友情為名坑害
我的、同樣念彰化女中的「她們」,幫我轉交給對我視而不見的「李姿儀」;隔天
回報的結果是,李姿儀漠然地看完了卡片,接著便當她們的面撕掉,並大發了一
通脾氣。

「她說,請你以後不要再寫東西給她了!」她們說。

連續幾天,我都渾渾噩噩地遊屍在學校裏。

這算什麼,過去的記憶難道都是我被外星人抓去,亂七八糟被機器灌進的假像
嗎?怎麼突然通通不算數了呢?

再也提不起勁去彰女門口站崗,放學後我只是坐在教室裏輪著等看最新的《少年
快報》,要不就是跟許博淳把玩同學收集的 NBA 球員卡,一整個靈魂空蕩。許博
淳也被我的負面能量所影響,漸漸地,放棄追同樣念彰女的李曉菁。

有時放學後,我跟許博淳會到許志彰他家院子組隊打籃球。我們兩個都打得很
爛,所以總是互相守對方(當我們之間有人拿到球,其他人完全不想插手我們之
間笨拙至極的對決),打到筋疲力盡沒辦法想太多才回家。

總之,我就是無法靠近彰化女中,那裏有一道防禦自做多情笨蛋的結界。

你問我,只是改了個名字有這麼嚴重嗎?

我卻無法回避我心中的不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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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bugi508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