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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故事,應該從那一面牆開始說起。

1991 年夏天,彰化精誠中學國中部,美術甲班二年級。

一個堅信自己雜亂的自然捲髮,終有一天會通通直起來的男孩,由於太喜歡在上
課亂開玩笑、愛跟周遭同學抬槓,終於被賴導罰坐在教室的最角落。

鄰座,是一面光禿禿的牆壁。

「柯景騰,現在看你怎麼吵鬧!」賴導冷笑,在講台上睥睨正忙著搬抽屜的我。

「是的,我一定會好好反省的。」我打包好抽屜裡亂七八糟的參考書跟圖稿,正
經八百擠出一張痛定思痛的臉。

馬的。你們這群忘恩負義的爛同學,我上課不收費努力搞笑,讓大家的青春歡樂
到瘋掉,你們竟然這樣對待我?我一邊整理新桌子一邊在心中幹罵。

為了拿到每週一次的「榮譽班」獎狀 ,賴導對上課秩序的要求很高,採取的管
理手段也是高規格的「狗咬狗」策略。每個禮拜一,全班同學都得在空白測驗紙
上,匿名寫下上周最愛吵鬧的三個人,交給風紀股長曹國勝統計。

每次統計後的黑名單一出爐,被告狀最多人次的榜首就要倒大霉,賴導會打電話
告訴家長這位吵鬧王在學校的所作所為,然後罰東罰西,讓常常榮登榜首的我不
勝其擾。

對於這次我被罰坐在牆壁旁邊、近乎孤島地一個人上課這件事,全班四十五個同
學並不以為然,個個都抱著看好戲的心態等待接下來的發展。

是的,身為登瘋造孽的黑名單榜首,怎麼可能被這種不像樣的處罰給擊倒?

「哈哈,現在你要怎麼辦?」楊澤于撥著頭髮,黑名單的榜眼。

「幹。」我很賭爛,帶給大家歡笑難道也是一種罪?

「喂,說真的,我沒有寫你喔!」廖英宏指的是黑名單的匿名投票。他本人身為
班上的王牌小丑,當然也是黑名單的常客。
「我也沒寫你啊,王八蛋你明明就比我愛鬧。」我說。

但其實我有寫廖英宏,不懂自保就大錯特錯了,這就是匿名下的白色恐怖,逼得
大家泯滅友誼。而且,我也不相信廖英宏沒有寫我。

「柯景騰,你現在超可憐的啦,只剩下牆壁可以講話。」綽號怪獸的鄭孟修,是
我的好麻吉,家裡住鹿港,每天搭校車上下學。

「幹。」我比中指。

大家安靜上課我也安靜上課,簡直毫無創意。

我玩著原子筆,看著右手邊的那面牆。

區區一面牆……區區一面牆?只是要給我難看罷了。

「我的青春,可不是一面牆。」我嗤之以鼻。

於是我開始跟牆壁說話,卯起來用原子筆在牆壁上塗鴉留言,一個人跟很有義氣
的牆壁討論起漫畫的連載內容,有時還故意提高分貝,讓大家知道我即使身處劣
勢,還是不停地戰鬥。

一個禮拜後,跟牆壁說話的我再度蟬聯黑名單榜首。

毫無意外。

冷硬的黑板前,賴導氣得全身發抖,看著滿臉無辜的我。

「柯景騰,你是怎麼一回事?幹嘛跟牆壁講話?」賴導的額頭爆出青筋。

「老師,我已經有在好好反省了,我會盡量克制跟牆壁講話的衝動。」我難為情
地抓頭,手指在腦袋後面比了根中指,大家忍住笑。

賴導痛苦地閉上眼睛,眼皮底下轉著各種壓制我的念頭,全班屏息以待賴導的大
爆炸。當時的我非常享受這樣的氛圍,幼稚地將這種懲罰對待當作是聚光燈下的
驕傲。
來吧!賴導!展現你身為名師的氣魄!

「柯景騰。」賴導深深吐出一口濁氣。

「是的老師。」我誠懇地看著賴導。

「你坐到沈佳儀前面。」賴導睜開眼睛,血絲滿佈。

「啊?」我不解。

什麼跟什麼啊。

沈佳儀是班上最乖巧的女生,功課好,人緣佳,是個連女生都無法生起嫉妒心的
女孩子。短髮,有點小雀斑,氣質出眾。

氣質出眾到,連我這種自大狂比賽冠軍在她面前,都感到自慚形穢。

「沈佳儀,從今以後柯景騰這個大麻煩就交給妳了。」賴導語重心長。

沈佳儀皺起眉頭,深深嘆了口氣,似乎對「我」這個「責任」感到很無奈。

而我,恐怖到了極點的黑名單榜首,竟然要給一個瘦弱的女孩子嚴加管教?全班
同學開始發出幸災樂禍的噓聲,楊澤于甚至忍不住大笑了出來。幹!

「老師,我已經有在反省了。真的!真的有好好反省了!」我震驚。

「沈佳儀,可以嗎?」賴導竟然用問句,可見沈佳儀超然的地位。

「嗯。」沈佳儀勉為其難答允,我整個腦袋頓時一片受盡屈辱的空白。

於是故事的鏡頭,從那一面塗鴉拙拙的牆壁,悄悄帶到沈佳儀清秀臉孔上的小雀
斑。

我的青春,不,我們的青春,就這麼開始。

第2章

坐在沈佳儀的前面是什麼感覺?

很俗套的,就如同愛情小說裡的九十九個公式中的第七十二種老掉牙,相對於沈
佳儀的功課優秀,我是個學校成績很差勁的荒唐學生。

我的數學整個爛到翻掉,肇因於我連負負得正這種基本觀念都無法理解,對因式
分解……好端端的分解個大頭鬼?諸如此類。

月考成績罕有及格,甚至創下整個一年級數學月考的最高分竟是四十八的難堪記
錄!除了數學,同樣需要腦袋的理化也是搖搖欲墜,只要試題稍作變化,我就死
給他看。

總括來說,全年級五百多名學生,我常在四百多名遊魂似徘徊。

然而當時我念的是美術班,對於將來要當漫畫家這件事可是相當認真,不論上課
或下課我都在空白作業本畫連環漫畫,畫的故事還以連載的形式在班上跟隔壁班
傳閱,根本就不在乎學校成績。不在乎,毫不在乎……

回到那個問題:坐在沈佳儀前面是什麼感覺?

我必須痛苦承認……難堪,窘迫,很不自在。

「柯景騰,你不覺得上課吵鬧是一件很幼稚的事嗎?」沈佳儀在我的背後,淡淡
地說出這句話。

「這要怎麼說呢……每個人都有自己上課的方式……」我勉強笑笑,答得語無倫
次。

「所以你選了最幼稚的那一種?」沈佳儀的語氣沒有責備,只有若有似無的成熟。

「……」我悻悻然挖著鼻孔,看著她的蘑菇頭。

「我覺得你可以將時間花在別的地方。」沈佳儀看著我的眼睛。

「……」我本能地覺得微小,將手指拉出鼻孔。

真是太混帳了。
沈佳儀若問我,為什麼我要擾亂秩序?我便可以哈哈笑回答,我就是壞,壞透啦,
但關妳屁事?

沈佳儀也可以用力責罵我,叫我好好守秩序不要為她惹麻煩。那麼我就可以回
敬,管我去死?成績好了不起啊!

但,沈佳儀偏偏用了「幼稚」兩個字。

功課好的學生到處都是,但沈佳儀那種我說不上來的好女孩教養,那種「在我的
眼中,你不過是個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小鬼」的成熟氣質,完全剋制住我。
剋得死死的。

於是我陷入奇怪的困頓。在其他黑名單常客,如楊澤于、許志彰、李豐名、廖英
宏等繼續搗亂上課秩序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的同時,我卻因為想開口說個笑話,座
位後方就會傳來一聲「真是幼稚」的嘆息,只好抓著頭髮作罷。

我回頭,只見沈佳儀清澈到發光的眼睛,毫不迴避地看著我。

「喂,放心啦,我上課繼續吵鬧的話,賴導就會把我的位子換開,到時候妳就不
用煩了啦!」我皺眉,有點煩。

「你其實很聰明,如果好好唸書的話成績應該會好很多。」沈佳儀淡淡地說。

簡直答非所問嘛!

「吼,這不是廢話嗎?我可是聰明到連我自己都會害怕啊!」我頂了回去。

「那就好好用功啊,私立學校很貴的耶!」沈佳儀開始像個老媽子。

於是我們就這樣聊了起來,以一種「我的人生需要被矯正」的方式。

沈佳儀的怪癖就是愛嘮叨,明明才十五歲說話就像個死大人,更嚴重的是沈佳儀
竟然會考量未來的事(吼!輕鬆點!)。而我改不掉的毛病卻是幼稚,無可救藥
的幼稚,對於未來這種東西不就是「我總有一天會成為超屌的漫畫家」如此簡單
的事麼?

總之,沈佳儀跟我兩人的能量是處於不斷正負「中和」的狀態,我有預感再這樣下去,我一定無法成為一個幽默的人,個性也會越來越壓抑,變成一個自大不起
來的普通人。糟糕透頂。

但無可否認,沈佳儀實在是一個很容易讓人感到舒服的女孩,沒有讓人生厭的好
學生架子,功課好也沒聽她自己提過,尤其在與沈佳儀一來一往的日常對話中,
我那份自慚形穢很快就變成多餘的情緒。畢竟要遇到這麼漂亮又年輕的歐巴桑可
是難能可貴。

怎麼說沈佳儀是個歐巴桑呢?沈佳儀實在是個無敵囉唆的女孩,我必須一直強調
這點。

沈佳儀住在遙遠的彰化大竹,但是搭早班校車的關係,沈佳儀總是到得很早,七
點就坐在位子上溫習功課。

每天早上我騎腳踏車去學校,搖搖晃晃、睡眼惺忪將早餐摔進抽屜後,我習慣立
刻趴在桌子上睡大頭覺,但沈佳儀會拿起筆朝我的背輕刺,一刺,再刺,直到我
兩眼迷矇地爬起,回過頭跟她說話。

「柯景騰,我跟你說,昨天我們家門口來了一隻流浪狗,叫小白……」

「……小白?流浪狗怎麼會有名字?」

「當然是我們取的啊,哎呀我跟你說,那隻小白真的很乾淨,我妹妹昨天拿東西
餵牠,牠還會搖尾巴……」

「這麼懂事的狗,喜歡就養了啊?流浪狗有了名字就不是流浪狗了。」

「不可以啦,我家不可以養狗。」

「妳很王八蛋耶,取了名字就要替牠的人生負責不是嗎?」

「……你這樣的想法很幼稚。」

沈佳儀總是在七點半早自習開始前,「把握機會」滔滔不絕地跟我說昨天她家發
生了什麼事,事無大小,雞毛蒜皮般的小事情沈佳儀都能說得很高興。

有時我會一邊吃著早餐一邊靜靜地聽她說,有時我會不斷吐槽。她喜孜孜地聊著生活小事的模樣,常看得我啼笑皆非,但表面上我都裝作一副意興闌珊的模樣,
好逗沈佳儀更賣力地跟我說這些狗屁倒灶。

如果我趴在位子上裝睡,讓沈佳儀的筆在我的背上騷擾太久,我卻依舊無動於衷
的話,沈佳儀就會將筆帽拔開,用力朝我的背突刺,痛得我不得不大驚轉身。

「你幹嘛睡得這麼死,昨天熬夜呴?」沈佳儀收起筆。

「靠,刺這麼大力要死。」我抱怨,真的很痛,而且原子筆還會在我的白色制服
上留下醜醜的藍點。

「熬夜是唸書嗎?你的眼睛都是紅的。」沈佳儀又是歐巴桑的口吻。

「我唸書的話你們這些好學生還有得混嗎?當然是熬夜畫漫畫啊。」我揉眼睛。

「對了,你昨天有看櫻桃小丸子嗎?真的好好笑,小丸子的爺爺櫻桃友藏……」
沈佳儀興沖沖地開啟話題。

常常我一邊啃著饅頭加蛋,一邊看著沈佳儀說話的樣子,心中不禁升起異樣的感
覺:像沈佳儀這麼優秀的好學生,竟然老是巴著我——一個從任何角度看都很
糟糕的壞學生進行「晨報」,真是滑稽至極。更令我沾沾自喜的是,我越是吐槽
回去,沈佳儀就越是再接再厲。

後來,沈佳儀便養成跟我在自習課上聊天的壞習慣,聊天的內容從地理課老師的
上課方式到慈濟功德會的大愛精神,無所不包。

跟好學生聊天有個好處,就是風紀股長在登記吵鬧名單時,會不由自主迴避掉同
樣愛講話的好學生,欺惡怕善可是風紀股長曹國勝的典型。於是我們肆無忌憚地
聊,我跟沈佳儀就這麼成為很不搭稱的朋友。

不管是現在或是以前,成績絕對是老師衡量一個學生價值的重要標準。

一個學生,不管具備什麼特殊才能(繪畫、音樂、空手道、彈橡皮筋等),只要
成績不夠好,都會被認為「不守本分」,將心神分給了「旁門左道」。反之,一個
成績好的學生,只要在其他領域稍微突出一點,就會被師長認為「這實在是太傑
出了」,放在手掌心疼惜。

吾校精誠中學當然也不例外。
針對月考成績,本校設立了一個名之為「紅榜」的成績關卡,月考成績名列全校
前六十名的好學生可以排進所謂的紅榜,這些人的名字會用毛筆字寫在紅色的大
紙上,貼在中走廊上光宗耀祖。「你這次差幾分就可以進紅榜?」也變成同學間
相互詢問的等級劃分。

每個班級進入紅榜的人數象徵一個班級的「國力」,也代表一個班的「品牌」。佔
據紅榜的人數越多,賴導臉上的笑容就越燦爛,其他的科任老師也與有榮焉。

「如果這次紅榜的人數全年級第一,放假的時候,老師就帶你們到埔里玩。」國
文老師周淑真一宣佈,全班歡聲雷動。

紅榜啊……關我屁事。

雖然不關我屁事,但我念的是美術資優班,美術是虛幻的形容詞,資優班是名詞,
所以我們班很會唸書的同學非常多,每次月考結束後點點紅榜的人頭數目,總是
在全年級的前三。這次要衝進第一,也不會是什麼奇怪的事。

「進紅榜啊……請問成績優秀的沈佳儀同學,妳曾經掉出紅榜過嗎?」我拿著原
子筆當麥克風,裝模作樣地放在沈佳儀面前。

「不要那麼幼稚好不好?」沈佳儀成績超好,常常都在全校前十名。

「吼,妳很屁喔!妳每天到底都花幾個小時在唸書啊?」我反譏。

「柯景騰,如果你每天都很認真唸書,一定也可以進紅榜。」沈佳儀很認真地看
著我。

「我知道啊,我可是聰明到連我自己都會害怕啊。」我嘻嘻笑,一點也不心虛。

關於我沒來由的自信,真的就是沒來由。一種天生的自我爆炸。

怪獸鄭孟修是我當時最好的朋友,家裡蠻有錢的樣子,每個禮拜都會買最新出刊
的少年快報,並常常把少年快報借我回家看,一起關心超級賽亞人跟弗力札最新
的 BL 狀況。但即使熟捻如怪獸,對我莫名其妙自信這一點也是無法理解。

怪獸住在鹿港小鎮,放學後我常一邊看漫畫一邊陪怪獸等校車。
「柯景騰,你最近常常跟沈佳儀講話耶。」怪獸坐在樹下,看著天空。

「嗯啊。」我翻著少年快報。

「這樣不會很奇怪嗎?她都跟你講什麼啊?」怪獸還是看著天空。

他老是看著天空,害我以為老是看著天空的人都有點沒腦筋。

「什麼都講啊。」我皺起眉頭,繼續翻頁。

「可是她成績那麼好,怎麼有話跟你說啊?」怪獸看著天空,脖子都不會痠似的。

「怪獸。」我沒有放下漫畫,挖著鼻孔。

「衝蝦?」怪獸被天空的浮雲迷惑住。

「我是個很特別的人。」我說,看著手指上的綠色鼻屎。

「真的假的?」怪獸呆呆地問。

「真的,有時候我特別到連我自己都怕啊!」我將鼻屎黏在怪獸的藍色書包上。

月考結束,我們已經坐在前往埔里的公車上。

第3章

埔里是個好山好水好空氣的好地方。在樹林裡深呼吸,明顯可以感受到肺葉迅速
被清爽的空氣給膨脹開,然後捨不得吐出似的飽滿。

周淑真老師帶著班上三十幾個臭小孩,大家嘻嘻哈哈走過山澗上的小橋,穿越耀
眼的大太陽底,陽光透過擺動吹拂的樹葉枝幹,在每個人的身上流動著游魚似的
光。

擺脫書本的沈佳儀非常開心,跟黃如君、葉淑蓮一路說個沒完,讓周淑真老師非
常訝異平常這麼用功的女孩子也有嘰嘰喳喳的一面。
周淑真老師是個虔誠的佛教徒,領著我們先到埔里山中認識的精舍打坐。

「老師,我們為什麼要大老遠跑來打坐啊?」廖英宏舉手。廖英宏的個子很高,
成績非常棒,卻很喜歡在課堂上扮小丑搞笑。幽默感是他的珍貴的天性。

「對啊,幹什麼要打坐?我們不是來玩的嗎?」許志彰也頗有不解。許志彰的姊
姊許君穗也跟我們同班,許君穗是公認的班上第一美女,而許志彰則是黑名單的
常客。

「因為你們平常太吵了,所以要打坐修身養性,反省平常的自己。尤其是柯景騰,
平常都靠沈佳儀在管教你,來到山上格外要在佛祖前好好打坐反省。」周淑真老
師微笑起來,你也只能認輸。

「老師,我這個人一反省起來,連我自己都會怕啊!」我鼻孔噴氣。

到了精舍,幾個得道高人模樣的師父板著臉孔,立刻安排我們魚貫進入靜坐室。

靜坐室鋪著榻榻米,燒著淡淡的焚香,裡頭已經坐了幾個據說在進行「禁語禪七」
的高尚大學生。整個房間有種自然的肅穆,就像一百公尺深的海底,打禪七的大
學生們就像死氣沈沈的海草,而我們自是頭頂甩著光砲的燈籠魚了。

「裡面的大哥哥大姊姊在打禪七,你們進去以後不可以出聲,不可以睜開眼睛,
不可以睡著!我們是客人,不能妨礙師兄師姐的修行。」周淑真老師嚴肅地告誡。

「安啦老師,我們偶而也會當好孩子的。」楊澤于笑。

我們脫掉鞋子躡手躡腳進去,大家勉強克制平常的活蹦亂跳,在小小的靜坐室裡
盤腿打坐。期間不言不語,不能睜開眼睛,更不知道要打坐到什麼時候才算結束,
這點尤其令人不耐。

坦白說我本來是有打算認真好好打坐,但怪獸在我旁邊呼嚕嚕睡著這件事搞得我
心神不寧,他搖搖欲墜的身體令我不得不睜開眼,亟欲目睹他轟隆倒下的那一刻。

我睜開眼,發覺定性很差的廖英宏也睜開了眼睛,我們相視一笑。

「你看怪獸!」我用誇張的唇語溝通,眼睛著落到怪獸身上。
「把他推倒?」廖英宏轉著眼珠子,用誇張的唇語建議。

「不,看我的。」我唇語。

我慢動作脫掉襪子,將爬了一天山路、浸了一天汗水的臭酸襪子放在怪獸的鼻子
前。熟睡的怪獸突然眉頭一緊,看樣子是在夢境中突然撞上了火焰垃圾山。

「啊,好好玩!」廖英宏身子一震,臉上露出快要爆笑出來的表情。

廖英宏有樣學樣,小心翼翼解開僵硬的盤腿,將長腳伸到專注打坐的許志彰鼻子
前,扭動他的臭腳趾。搓搓孜孜。許志彰的渾然不覺,弄得我忍俊不已。

此時,我跟廖英宏肚子劇烈震動的暗笑聲,已經吸引了許多同學睜開眼睛,大家
一陣錯愕,瞬間都震動起來。

「這樣很沒品耶!」楊澤于唇語,臉上卻笑得很陽光。

「不,這樣才叫沒品。」我笑嘻嘻解開盤腿,拎著臭襪子,用凌波微步走到許志
彰面前,將臭襪子放在許志彰的鼻子前亂擰,將酸氣唏哩呼嚕擠壓出來。

在我跟廖英宏的腳臭夾攻下,許志彰頗不自然地皺起眉頭。

「原來如此,善哉善哉。」楊澤于恍然大悟,於是泰然自若解開盤腿,努力伸腿
到許志彰鼻子前,使勁扭動臭腳趾。

每個睜開眼睛的同學看了這一幕,全都處於爆笑出來的邊緣,連怪獸都醒了。

此時乖乖牌沈佳儀也被周遭奇異的氣氛感染,忍不住睜開眼睛,一看到廖英宏與
楊澤于雙腳伺候,加上我索性蹲在許志彰面前擰臭襪子的模樣,沈佳儀噗嗤一聲
笑了出來。

這一笑,許志彰立刻睜開眼睛,周淑真老師也睜開了眼睛,幾個打禪七的師兄師
姐也睜開了眼睛。罪過罪過。

我迅速穿上襪子,而廖英宏跟楊澤于那兩隻來不及收回的臭腳尷尬地停滯在半空
中。許志彰臉色大變,幾乎要破口大罵。

周淑真老師氣急敗壞地拎著我的耳朵,拖著我們三個搗亂鬼,加上苦主許志彰一同逃出靜坐室。

「氣死我了,竟然讓我這麼丟臉!你們在外面半蹲!蹲到大家都靜坐完了才結
束!」周淑真老師整張臉都給氣白,聽見身後靜坐室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爆笑
聲,臉色又是一垮。

「老師,我是受害者啦!」許志彰委屈地說,拳頭握緊。

「你一定有做什麼,不然他們怎麼會作弄你!通通半蹲!」周淑真老師怒極轉
身,不敢再辯駁的許志彰只好跟著蹲下。

夕陽下,廖英宏、楊澤于、我,跟超級苦主許志彰一起半蹲在靜坐室外,微風吹
來淡淡的綠色香氣,坦白說還不算太壞。

「幹你們剛剛是在玩什麼啦!超沒品,幹嘛挑我?是不會挑許博淳喔!」許志彰
忿忿不平,氣到連呼吸都很急促。

「是柯景騰先開始的。」廖英宏一個慌亂,竟推給我。超小人。

「哪是,我是在弄怪獸,是廖英宏先把腳伸到你的鼻子前面好不好?」我解釋。

「都一樣啦!是不會挑別人吼!很臭耶!」許志彰半蹲得超不爽。如果挑別人,
他大概也會參一腳吧。

「好了啦,反正在裡面也是很無聊,在外面至少不用憋著。」楊澤于一派輕鬆。
大而化之的他總是很輕鬆地面對人生的跌倒。

「對啊,十年後來看這件事,一定會覺得超好笑。」我抖抖眉毛,這是我貫徹始
終的處事哲學。

「不用等十年,現在就已經很好笑了。」廖英宏吃吃地笑。只要熱鬧的事,他總
是不肯錯過的。

我們四人靜靜地吹著涼爽的山風,半蹲到累了,乾脆坐在地上,百般無聊地玩著
長在牆角邊的含羞草。含羞草一被手指碰到,葉子就會迅速閉合,個性非常閉塞
的一種植物,很有趣。

「對了,許志彰……」我突然在靜默中開口。
「衝蝦小?」許志彰。

「這裡的空氣應該比較新鮮了吧?」我抓著頭髮。

「幹!」許志彰大罵。

我們四個人又同時爆笑了出來。

———–

吃過簡單的晚飯,我們在精舍掛單打通舖,男生一間,女生一間。晚上山蚊子很
兇,兩房間門口都點了一大捲蚊香,女生房間還掛有蚊帳。

隨便洗過澡,男生房間照例開賭,撲克牌、象棋、五子棋全都可以賭。撲克牌就
不必說了,象棋的算法是賭勝方剩下了幾顆棋子,就乘以十塊錢。五子棋則是單
純的互注,一場二十元起跳。

而我,則鋪開了象棋的紙棋盤。

「誰敢跟我下軍棋,我輸了的話再多輸一倍。」我撂下豪語。原因無他,因為小
時候常跟爸爸下棋的我「自認」象棋功力遠勝同儕,儘管沒有驗證過。

此話一出,果然吸引多名同學排隊跟我大戰軍棋。

「太自信的話,會死得很快喔。」許博淳哼哼坐下,排好陣勢。

「吃大便吧你。」我在掌心吹一口氣。

大概是我真的蠻強的吧,我的棋力連同無可救藥的自信一齊展現在棋盤上,每一
局都用最快的節奏解決挑戰者,不多久我的腳邊堆滿了「悲傷得隱密」的銅幣。

兩個小時過去,就連棋力同樣很棒的謝孟學也敗下陣來,已經沒有人夠膽子與我
對弈,大家都跑去玩撲克牌賭大老二。

我哈哈大笑,開門去洗手台洗臉清醒一下,準備等會開場豪邁的梭哈賭局。我拍
拍溼答答的臉,兀自洋洋得意自己的聰明。
沈佳儀正好也走到洗手台,兩人碰在一塊。

「你們男生那邊在做什麼,怎麼那麼吵?」沈佳儀看著正在洗臉的我。

「在賭錢啊。」我小聲說,手指放在嘴唇上。

「真受不了。」沈佳儀不置可否的語氣。

「還好啦。我超強的,剛剛賭象棋全勝,贏了不少。」我抖抖沾著水珠的眉毛。

「象棋?你們男生那邊有帶象棋?那等一下你把象棋拿到女生房間玩好不好?」
沈佳儀有些驚訝,似乎也會玩象棋。

「沒在怕的啦。」我哼哼。

幾分鐘後,我已經坐在女生房間裡的超大木床上,排開軍棋。

所有的女生都圍在沈佳儀後面,興高采烈地看我跟沈佳儀對弈。我們賭的是「贏
家剩一個棋子一塊錢」,真是小家子氣的賭注。

縱使沈佳儀的學業成績再好,在棋盤上的勝負可不是同樣一把算盤。很快的,我
就以風林火山之銳取得了絕對優勢,打算將沈佳儀的所有棋子一一解決,只剩下
孤零零的「帥」,用細嚼慢咽的「剃光頭」局面劃上句點。

「柯景騰,你今天作弄許志彰的表現,真的是非常幼稚。」沈佳儀搖搖頭。

「幼稚的話妳幹嘛笑?」我拄著下巴。

「拜託,誰看了都會想笑好不好!」沈佳儀反駁。

「妳還敢說,要不是妳笑了出來,我跟廖英宏跟楊澤于怎麼會被罰,連許志彰也
不例外。馬的,到了山上還要被罰半蹲是怎樣!」我瞪了沈佳儀一眼。

「強辯,沒收你的馬。」沈佳儀一說完,竟真的將我的「馬」硬生生拔走。

我愣住,這是怎麼回事?

「妳是瘋了嗎,哪有人這樣下棋?」
「你那麼強,被拔走一隻馬有什麼關係,你是不是在怕了?真幼稚。」

「這跟幼稚有什麼關係?算了,讓你一隻馬也沒差啦,我遲早把妳剃光頭。」

「剃光頭?」

「是啊,就是砍得只剩下帥一顆棋。超可憐,呴呴呴呴,超慘!」

「好過份。」沈佳儀迅速將我的「車」也給拔走,毫無愧疚之色。

我咬著牙,冷笑,繼續用我僅剩的棋子與沈佳儀周旋。由於我們班女生的腦袋全
部加在一起也不是我的對手,很快我又控制了局面。

「將軍抽車。」我哈哈一笑。

「什麼是將軍抽車?」沈佳儀似乎不太高興。

「就是如果妳的帥要逃,妳的車就一定會被我的炮給轟到外太空。完全沒得選擇
啊哈哈!」我單手托著下巴,像個彌勒佛輕鬆橫臥在床上。

「你真的很幼稚,連玩個象棋都這麼認真。」沈佳儀嘆了一口氣,好像我永遠都
教不會似的……然後伸手沒收了我的「炮」。

「……喂?」我只剩下了苦笑。

經歷無奈的半個小時後,由於我的棋子不斷被沒收,連孱弱的過河小卒也沒放
過,最後沈佳儀跟我打成了不上不下的平手。

女生房間門口,蚊香繚繞。沈佳儀將象棋跟棋盤塞在我的手裡。

「你還說你很強,結果還不是跟我打成平手。」沈佳儀關上門。

「原來如此。」我有點茫然地看著關上的門,腦子一片空白。

原來如此。
這場棋局,就像沈佳儀跟我的關係。

多年以後,不論我再怎麼努力,永遠都只能搏個有趣的平手。

第4章

從埔里回來後,那股象棋風還黏在大家的手上,沒有退燒。

於是磁鐵象棋組便在大家的抽屜裡流傳,每到下課就開戰,上課就收起。而簡單
易懂的五子棋也一樣,大家在藍色細格子紙上,用鉛筆塗上圓圓的白圈跟黑圈取
代黑白子,下課時十分鐘就可以對決個兩三場,每個人都很熱衷。

而「打敗柯景騰的軍棋」,已經成了班上所有男生同仇敵愾的終極目標。

「從現在開始,觀棋不語真君子這句話就當作是屁,你們全部加在一起對我一個
吧,別客氣。要是讓我年紀輕輕就開始自大,我的人生也會很困擾的。」我挖著
鼻孔,大言不慚。

眾志成城可真不是開玩笑,幾天內我就嚐到了敗績,害我有些不能釋懷。

「這告訴我們人不能太驕傲。」沈佳儀用原子筆刺著我的背,很認真的表情。

「我真搞不懂一群人聯手打敗一個人,有什麼好臭屁的。」我無奈地說。

接踵而來的是,賴導宣佈了一個可怕的消息。

「大家聽好,為了配合教育局的資優班人數政策,我們美術甲班跟美術乙班,都
要從現在的四十五人減到三十個人,兩班離開的三十人另外成立美術丙班。所以
升三年級時我們要用成績當作標準,留下前三十名。想要繼續留在甲班的同學可
要多多努力了。」賴導說,眼睛掃視了班上所有人。

此話一出,我可是震驚至極。

自從愛囉唆的沈佳儀坐在我後面起,三不五時就嘮叨我要偶而唸書、不然會考不
上我想念的台北復興美工,我的成績就開始無可奈何地進步。但進步歸進步,我
可沒把握能夠留在原來的班級。

———————
「柯景騰,你覺不覺得你會被踢出甲班?」怪獸坐在樹下,呆呆地看著浮雲。

「踢你個頭,顧好你自己吧。」我翻著少年快報,心中的不安就像滴在清水裡的
墨珠,一直渲染擴大。

「其實說不定到丙班比較好,比較沒有成績壓力,你就算上課畫漫畫也沒有人管
你了。」怪獸建議,看著錶。

第二班校車準備出發了。

「閉嘴啦。」我將少年快報還給怪獸,嫌惡地抓抓頭。

———————

就在此時,沈佳儀婆婆媽媽的性格燃燒到了頂點。

自修課上,沈佳儀的原子筆又狠狠刺進我的背,痛得我哀叫回頭。

「你說怎麼辦?不是早就叫你要用功一點嗎?後悔了吧?」沈佳儀瞪著我。

「天啊又不是妳要被踢出去,瞪我做什麼?何況怪獸說,我到了丙班就可以整天
畫漫畫了,不見得不好。」我說,但這並非我的內心話。

「地理課本拿來。」沈佳儀皺起眉頭,不容我反抗。

「幹嘛?」

「快一點!」

我將地理課本遞給沈佳儀後,大約一堂課的時間,沈佳儀又用原子筆刺我,將書
還給我,上面都是各種顏色的螢光筆畫線,及一堆從參考書上節錄下的重點提示。

「畫線的這些你通通讀熟,月考就沒有問題了。」沈佳儀很嚴肅地告訴我:「然
後每天都要算數學,從現在起每次下課我們都來解一條題目。」

「啊?」我又驚又窘,卻沒有膽子反駁正在為我著想的沈佳儀。
「啊什麼?這都是你自找的。」沈佳儀打開上次月考的排名表,指著上面的數據
說:「你的英文很好,國文跟歷史很普通,地理不好,數學跟理化都很爛,如果
不是你笨,就是你根本沒在念,要不就是念的方法不對。你覺得你笨螞?」

「什麼跟什麼啊?」我無法思考,耳根子燒燙。

「柯景騰,你笨嗎?」沈佳儀看著我,不讓我的眼神移開。

「靠,差遠了。」我呼吸困難。

「那就證明給我看。」沈佳儀瞪著我。

我呆呆地看著沈佳儀。突然間,很複雜的某種東西纏上了我心頭。

一向眼高於頂、慣於嘻嘻哈哈的我,本應非常排斥這樣的窘狀。但我知道不能不
接受沈佳儀的好意。當作笨蛋我也認了,因為我無法迴避緊緊包覆住我靈魂的那
股,嚴肅的暖意。

我一點都不想離開美術甲班。

如果被踢出去,我一定會被家裡罵死,而且沈佳儀就只能找謝明和講話了。

嗯,非常刻意地帶到我生平最大的愛情敵手,謝明和。

阿和胖胖的,像個沈甸甸躺在沙田裡的大西瓜,是個生命歷程跟我不斷重疊的朋
友。

打從國小一年級起我跟阿和就一直同班到國小畢業,到了國中也巧合地考進了美
術班。我家開藥局,阿和他家也是開藥局。我對英文老歌瞭若指掌,而阿和對英
文歌曲也涉獵頗豐。我自大,阿和自信。甚至國小六年級時,我們也是喜歡同一
個女生。我喜歡跟沈佳儀聊天,阿和也是。

我一眼……一眼!一眼就看出阿和很喜歡沈佳儀,而我也嚴重懷疑阿和同樣發現
了我對沈佳儀奇異的好感。

那時我坐在沈佳儀前面,阿和坐在沈佳儀的右邊。我們兩個都是沈佳儀最喜歡找
聊天的男生,這個共同點讓我坐立難安。
我跟阿和共同在國小六年級喜歡的女生叫小咪,就坐在我後面,而阿和正是坐在
小咪旁邊。小咪很喜歡跟我們聊天。糟糕,就跟現在的情況、隊形一模一樣。

「昨天晚上大家說英語的廣播裡面,主持人說的那個企鵝笑話我早就聽過了,我
姊姊說……」阿和在跟沈佳儀講話的時候,總是非常的成熟,聽得沈佳儀一愣一
愣的。

國中時期的阿和已經可以從汽車談到電腦,再從電腦談到國外的風土民情,簡直
是個小大人。對比阿和的博學多聞,我的幼稚顯得狼狽不堪。如果我們三個人聊
在一塊,久了,就很容易出現我意興闌珊的畫面。最重要的,是阿和這傢伙跟我
交情長久,是個很不錯的朋友,這點尤其讓我洩氣 。

於是悲劇發生了。

那時我面臨踢班壓力,放下尊嚴與沈佳儀在每節下課練習數學解題(其實根本就
是被指導),我將數學參考書放在沈佳儀的桌子上,兩人反覆操作數學式子的答
案推演,有時連中午吃飯也放了張塗塗寫寫的計算紙討論,一刻都沒放過。

記得是自習課,阿和百般無聊,提起最近學生間報導一則亂七八糟的謠言,說有
一批殭尸從大陸的偷渡舢舨登陸台灣,在中部山區遊蕩。那個傳言在當時非常盛
行,甚至上了報章雜誌。

「不要跟我說那些,我很膽小。」沈佳儀不悅,阿和立刻識相住嘴。

啊,博學多聞我是沒有,但要比嚇人跟胡說八道,我可是才華洋溢。

「我聽說那批殭尸不是一開始就是殭尸的,而是在大陸漁民偷渡時在台灣海峽被
淹死,浮腫的屍體跟著空船……」我說,卻被沈佳儀嚴厲的眼神打斷。

「柯景騰,你不要一直說一些我不喜歡聽的東西,那個很沒有營養。」沈佳儀口
氣毫無保留。

嗯,果然開始怕了。看我怎麼再接再厲把妳嚇壞。

「由於撞上陰時的關係,那些腫起來的屍體在一上岸的時候變成了殭尸,在月光
下開始朝山裡跑,一路吸人血一邊傻傻地跑,不知道要跑去哪裡。我哥是念彰化
國中的,他說晚上還有人看到那群殭尸在八卦山上面跳。沒有的事情不會突然被
傳,一定是有什麼……」我越說越起勁,連起了頭的阿和也聚精會神地旁聽。
「可是也沒道理屍體一上岸就會變成殭尸啊?陰時有這麼厲害嗎?」阿和有些懷
疑。

「所以也有人說,是會法術的船東害死了偷渡客,再用茅山法術控制了屍體變成
殭尸,沒想到後來船東自己也被殭尸咬死,讓那些沒大腦的殭尸就這樣一路吸血
逛大街。」我繪聲繪影,不時觀察沈佳儀糾結的神色。

「這太扯了,是怎麼傳成這樣的啊?再說船東把他們變成殭尸又能幹嘛?」阿和
不解,但已經踏進了我的陰森領域。

「那些我怎麼知道,只是很確定的是,海巡署警察趕到現場的時候有發現船東的
屍體,屍體上還有殭尸的咬痕。這些都可以在報紙上找到新聞,假不了的。還有
啊,根據哪些殭尸跳啊跳的路線,這幾天就會經過大竹了……」我故意扯到沈佳
儀家住的大竹,讓恐懼的氛圍更濃重。

只見沈佳儀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我卻沒有停止胡說八道。

「你自己想辦法好了。」沈佳儀突然低下頭,將我的參考書輕輕往前推了幾公分。

我有些傻住,阿和也尷尬地停止發問。

「喂,我剛剛是開玩笑的,其實那些殭尸沒有要往大竹跳啦,應該是沿著中央山
脈跳到底啦。」我不知所措,看著低頭不語的沈佳儀強自翻案。

但沈佳儀不說話就是不說話,當我是團沒營養的空氣,自顧溫習她的功課。我又
說了兩句也沒回應,只好悻悻然回到我自己的位子,煩悶地解數學。

接下來的幾天,沈佳儀還是對我不理不睬。我本以為再多捱幾天就會沒事,但沈
佳儀的脾氣似乎硬到出乎我意料。

每天早上我將早餐摔進抽屜後,照例趴下去裝睡,但我的背再也得不到那尖銳的
呼喚。沈佳儀完全不跟我講話,在走廊上錯身而過也彼此迴避眼神,而我也乾脆
不再回頭,免得接觸到沈佳儀冰冷的臉孔。沈佳儀倒是與阿和越來越有話聊,有
時聲音還大到我不想聽清楚都辦不到,讓我胸口裡的空氣越來越混濁。

月考越來越近,我的心裡卻越來越悶,想說乾脆被踢到美術丙班算了,就不必再
受這種紓解不開的氣。
如果時光倒流,我是不可能再扯一次鬼故事強塞沈佳儀的耳朵,但要我事後低聲
下氣道歉,當時心高氣傲的我也辦不到,畢竟我已錯過了道歉的黃金時刻。

———————————-

「柯景騰,你是不是跟沈佳儀吵架了,最近都沒看到你們講話。」怪獸看著天空。

「靠,你不懂啦。」我也看著天空。

「果然是吵架。你們到底在吵什麼架啊?你成績這麼不好,跟沈佳儀怎麼會有架
吵啊?」怪獸轉頭看我,大惑不解。

馬的,這是什麼狗屁不通的邏輯,虧你的成績還比我好。怪獸,你再這個樣子下
去可不行,一定交不到正常的女朋友。

「怪獸,你跟小叮噹熟不熟?」我問,翹起二郎腿。

「不熟,衝蝦?」怪獸呵呵笑。

「幫我借台時光機。」我說,看著雲。

再這麼看天空下去,遲早我也會變得跟怪獸一樣。

———————————-

日子越來越無趣,每天上學變成了心情緊繃的苦差事。

考前三天,坐在我右後方的阿和拍拍我的肩膀,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把
歷史、地理、健教課本拿過來。」是沈佳儀秀麗的字。

我心情複雜,想彆扭地不肯照辦,但我的手卻自動自發解開掛在桌緣的書包,將
幾本課本高高伸過我的頭,讓坐在後面的沈佳儀接過。

放學時,沈佳儀經過我的桌子,順手將那些課本輕輕放在我面前,若無其事地去
坐她的校車。我還是沒有開口跟她說話,只是將課本打開。

毫無意外的,裡面寫滿了一行又一行的註解,一行又一行的螢光劃記。
「是擔心我,還是瞧不起我?」我心中百味雜陳。

當時的我,真的很渴望擁有一台時光機。

———————————-

二年級下學期最後一次月考結束,暑假平平淡淡地過去,整個暑期輔導沈佳儀都
沒有同我說過一句話。我跟阿和說話時,沈佳儀便專注做自己的事,沈佳儀跟阿
和說話的時候,我絕對不會回頭插嘴自討沒趣。

三年級開學的第一天,賴導站在講台前,拿著一張丙班名單宣佈被精簡出去的同
學,氣氛肅殺。我終於忍不住跪在地上,雙手靠在椅子上合十祈禱。

「你幹嘛這麼幼稚?你根本不會被踢出去。」沈佳儀突然開口,神色冷峻。

「為什麼?」我茫然。

「因為有我幫你。」沈佳儀嘴角有些上揚。

賴導念完名單上的學號與名字,果然沒有我。

沒有我,沒有我。

「恭喜。」沈佳儀咧出笑容,好像我們之間從來不曾尷尬過一樣。

「……」頭一次,我說不出話來。

說不出「我一認真起來,厲害到連我自己都會害怕啊!」。說不出「拜託,這種
事輕輕鬆鬆啦!」。我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賴導念完了名單,隨即發給大家新的班級學號,以及安排新的座位。新的座位,
意味著我離開美術甲班的破爛原因,也跟著不復存在。

「柯景騰,你坐在沈佳儀前面表現不錯,希望你繼續保持下去。」賴導頗安慰地
看著我,拍拍我的肩膀。

拍個屁,我真想在賴導的耳朵旁邊大吼:「把我安排到沈佳儀前面或後面、左邊或右邊,不然我會像個炸彈一樣吵個沒完!」但沒有。

沈佳儀看著我,她的右邊位子還是空的。

「你去坐那裡吧,從今天開始就要認真拼聯考了,你很聰明,拼拼看能不能進紅
榜,創造奇蹟。」賴導指著一個我無法理解的空位,我心中所有期待頓時被掏空。

李小華的後面。

一個開啟月老故事的位置。

第5章

國三那年發生了好多事。

華視上演著港劇《鹿鼎記》,梁朝偉演韋小寶,劉德華演康熙皇帝,精彩的劇情
逼得我跑到金石堂站著看完一整套原著。

井上雄彥的漫畫灌籃高手,連載到湘北與海南附屬大爭奪神奈川在全國大賽的出
賽權。三井關鍵時刻的最後出手,被清田信長的指甲構到、咚咚咚彈出籃框。

張學友的“每天多愛你一些”錄音帶,讓我反復倒轉、播放,學起我生平接觸的第
一首粵語歌。當時的我只承認張學友是世界上唯一的歌神,根本無法想像多年後
會有一個叫做周傑倫的奇才,靈異地顛覆我對音樂的想像。

由於甫念國一弟弟的月考成績優異,我家頭一次養了狗(我弟弟的獎品),是只
會吃自己大便的博美。這只博美狗雖然有令人無奈的食糞癖,但長得非常俊俏,
個性霸氣又任性,我們起名為 puma。

然後,我遇見了李小華。

「柯景騰,你的數學很好啊。」

李小華第一次轉頭跟我說話,就用了令我吃驚的句型,加上一個特燦爛的微笑。

「還好吧,你的成績才超好的。」我說,看著桌上剛剛發下來的考卷。 在沈佳儀的調教之下,這張數學考卷上的分數是九十五,而李小華手中的數學考
卷,卻只有九十。

但一張平時考的考卷不能代表什麼。由於二年級下學期的“開始看書”,我的全校
名次從三四百名竄一路升到一百多名,然而李小華的成績可是跟沈佳儀不分軒輊
的程度,俱在全年級二十名左右,在我的眼中都是遙不可及的書蟲怪物。

「你這題寫對耶!那你教我這題證明題怎麼寫好不好?」李小華將她的考卷放在
我桌上,這動作讓我不知所措。

「喂,你是在開玩笑吧?我只是碰巧遇到一張我都會寫的考卷而已。」我說。我
這假天才居然緊張起來。

「才不是,我早就知道你只是不讀書而已。」李小華笑笑,將筆遞給了我。

我只好半信半疑地解證明題給李小華看,完全猜不透李小華的腦袋在想什麼。解
著解著,李小華露出佩服的表情。

坦白說,一個成績特好的女孩對我露出這個表情,我完全沒有一絲成就感,只是
覺得莫名其妙……跟難堪。

我遠遠看著沈佳儀。

阿和那小子居然通過「換位子」的卑鄙動作,跟沈佳儀繼續坐在一起。可惡,如
果我也有那種厚臉皮就好了。

「對了,你這學期的理化參考書買了嗎?」李小華打斷我的思緒。

「啊,還沒,有推薦的嗎?」我回神。

「不是啦,我只是想說,如果我們用不同牌的參考書,以後就可以互相解對方參
考書上的問題了,這樣就可以懂更多,不是很好嗎?」李小華從書包拿出她選的
理化參考書。

我虎軀一震。

這女孩是怎麼一回事?雖然我們同班兩年多,所講過的話加起來不到十句,大多
是「借過」、「謝謝」之類的發語詞。但李小華該很清楚我的調調跟成績才是。
跟我一起交叉使用參考書?簡直莫名其妙。

但李小華可是相當認真。當時理化學的是電學,課本裏頭全是奧姆、電阻、安培
等來自亞力安星球的名詞。有次理化考卷一發下來,我又落在悽慘的及格邊緣。

然而李小華這個女孩,對我的爛考卷似乎有另一番見解。

「咦,這一題你會喔,教我。」李小華拿著非常高分的考卷,將她錯的、我卻意
外答對的問題拿來問我。

「這個自修上有解答啦,你自己看啦。」我肯定是臉紅了。

「如果我看得懂,我就不用問你啦,還是你不想教我?」李小華眨眨眼,看著我。

於是我只好努力壓抑羞恥地想撞墻的衝動,教起功課好我一百倍的李小華理化。
後來我慢慢知道,所謂的成績好有很多種原因,「努力用功讀書」是最普遍的一
種,也是最紮實的一種。而李小華就是這樣的類型。

李小華讀書沒有特別的方法,就是一股傻勁地念,在她的心中卻很羨慕別人可以
靠天資節省下跟書對話的時間,去做一些更有趣的事。例如……看言情小說。

「柯景騰,你看不看言情小說?」李小華問,轉頭將參考書放在我的桌子上念。

「看個蛋,光是看到封面我就覺得很倒胃了。」我說,看著自己的理化參考書,
上面的筆記密度已經到了我以前絕不敢想像的地步。

我一定是瘋了。

「其實言情小說很消遣啊,我姐姐跟我都會看言情小說,喏,這本借你,下禮拜
要還我喔。」李小華自己打開我吊在桌緣的書包,小心翼翼地將一本言情小說放
進去。

「喔。」我應道,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時間看完。

唉,我的自尊心使然,為了應付李小華問我的理化問題,我必須將參考書上的問
題反復演練,推敲個中奧妙,確定自己解釋問題的方式沒有混雜「自我想像」的
部份。除了理化,我還得教李小華我最擅長的英文,為了不漏氣,我還買了一堆英文試卷等著寫。

天啊,沒有「囉唆魔人」沈佳儀的督促,我還是不知不覺變成了書蟲。

週末,我在家裏快速翻完了生平唯一一本的言情小說,內容大概是一個開著跑車
的多金貴公子……好吧,其實我忘光光了。禮拜一到了學校,李小華迫不及待地
問我對言情小說的感想。

「怎麼樣?是不是很好看?」李小華熱切地問。

我決定答非所問。

「從現在開始,我講一個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給你聽。內容超精彩,要抱抱有抱
抱,要親親有親親,要刀光有見血,愛到翻地腹地,殺到血流成河,通通都有。」
我豎起大拇指,微笑道:「歡迎來到『宮本勇次又帶刀』的世界。」

李小華愣住,殊不知她已經進入我的領域。

「那是什麼?聽起來很恐怖。」

「一旦我胡說八道起來,連我自己都會怕啊!」

從此每天我都跟李小華說一段日本武士的豪壯戀愛史,讓李小華每天都笑到肚子
痛。故事主角是一個叫做「宮本勇次又帶刀」的日本武士,顧名思義是個隨身帶
刀談戀愛的硬漢,他曾經在酒醉後跟一頭母狼發生關係、生下一個雜種的黃毛小
孩(宮本先生酒醒後,還誤以為自己上的是公主);也曾為了一親芳澤,跟一整
艘海盜船杠上,發生百人斬的壯舉(後來宮本先生發現那根本不是海盜船,而是
可憐平民百姓的漁船);宮本為了尋找小孩的生母公主(唉,其實是只母狼),不
惜一路捐精賣血上京都。

「不要再說了,你都亂說!」李小華笑得前俯後仰,眼淚都流出來了。

「請不要譏笑宮本先生的熱血愛情。」我鄭重提醒。

李小華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細線的模樣令我深深著迷。而我隨便脫口而出的白
癡笑話,則引起李小華對我的好奇心。在準備模擬考的國三節奏裏,自修課越來
越多,而李小華也學起以前我跟沈佳儀一起唸書的模式,將參考書放在我的桌子
上一起念。我想我真的很幸運,遇到的成績好的女生,都毫無氣勢淩人的模樣,反而讓我對「成績好」這三個字懷抱溫馨的敬意。

當我整天在自己的世界裏塗鴉漫畫的時候,這些所謂的書蟲,將自己的青春無怨
無悔地傾倒在課本與參考書之間。每個人推到上帝前的籌碼不一樣,回收的東西
自然也不相同。

這就是努力。

我再也不會看輕跟我朝不同領域努力的人。

聯考的壓力之下,同學間的競爭也越來越白熱化,自修課班上都很安靜。李小華
跟我用一張計算紙放在中間,用寫字代替說話。比起沈佳儀清麗的字體,李小華
的字圓滑許多,而我的隨手插畫則始終在字裏行間滾來滾去。

「柯景騰,你有沒有想過以後要做什麼?」

「漫畫家吧,可以走進日本的那一種。」

「那你想要念高中嗎?」

「我想念復興美工,可是我爸不會讓我去念。你呢?彰女嗎?還是越區去考台中
女中?」

「彰女吧。」

「你成績那麼好,一定沒有問題的。」

「可是我不像你,知道自己以後要做什麼。」

「分一點分數給我倒是真的。」

「嘻嘻。今天你還沒說宮本勇次又帶刀的故事給我聽呢。」

在我跟李小華曖昧的那段時間,沈佳儀跟阿和的友情似乎也越來越飽滿。

看著沈佳儀跟阿和也在自修課上傳紙條的畫面,我的心就往下一沉,看見明顯也
在喜歡沈佳儀的廖英宏常常在下課時跑去找沈佳儀說話,我就心中不痛快。
我知道人不能貪心,但我無法否認心中那份淡淡的遺憾。

而怪獸,則完全無法理解我跟李小華之間正在醞釀著什麼。

「柯景騰,李小華最近怎麼一直纏著你?」

「纏著我?」

「對啊,看她一直纏著你,你都不會煩嗎?」

「……怪獸,你還是專心看你的天空好了。」

國三第一次模擬考結束,成績公佈。

「柯景騰,恭喜你第一次進入紅榜,全校第五十九名。」賴導拍拍我的肩膀。

「還好啦。」我靦腆地說。

人真的不能太高估自己的天分,這只會讓「努力」這兩個字失去應有的光彩。青
春裏的兩個女孩,聯手讓我認識了這一點……並且拼了命相信,努力就會看見美
麗的風景。持續不懈的一流努力,就會看見不可思議的世界。

領了紅榜的獎狀,回到座位。

「好好喔,真羨慕你的聰明。」李小華回頭。

「哪……哪有……」我那沒來由的自尊心再度落敗。

因為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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